第十章 抱歉(1/1)


  月如霜。
  阒然空空,万籁俱寂。
  顾长安把玩着佛龛,外壁祥瑞彩画,内壁缠绕复杂纹络,下雕莲花宝座,金漆佛置于其中。
  平平无奇。
  于杀戮中绽放的孤城,放一座佛龛能驱散血腥味吗?
  他笑了笑,将佛龛轻轻放在望楼角落,突然盯着远方。
  月色下,一男两女朝着孤城走来。
  为首者身穿一袭醒目的紫色长袍,脚下云履一尘不染,右手拉着缰绳,牵着匹通体如雪的白马。
  马背上有一枝桃花。
  “大师兄,必须杀他?”随行的武服女子遥望孤城,眼神有一抹怜悯之色。
  “嗯。”扶殇颔首,淡淡道:
  “于公,他触犯帝国尊严;于私,咱们需要折兰裁决者欠恩情。”
  “可惜。”另一位冷酷师妹摇头。
  距离孤城三十丈,他们静静注视血色深渊,剑劈万物不足为奇,但滔天煞气委实惊悚。
  明明感受不到顾长安的内力波动,为何能造成如此恐怖的威力?
  “桃花真美。”
  城头传来温润的嗓音,顾长安端详着桃花枝,他这一世从没见过桃花。
  前世稀松平常的东西,如今却遥不可及。
  “是啊。”扶殇将桃枝扬了扬,微笑道:
  “中原采摘,养在圣城,圣城水土更适合它。”
  顾长安倚靠凭栏,“说到底也是抢来的。”
  扶殇不置可否,盯了残败腐朽的城墙片刻,沉声道:
  “上天赐予的东西,中原不知珍惜,总不能让它凋零吧。”
  “姓顾的,快投降!”武服少女扬起巴掌大小的精致脸蛋,恶狠狠威胁道:
  “师兄出剑,你想留全尸都没机会!”
  “神洲东土抛弃了你,中原七国上位者谁知道你,你继续抵抗就是不可救药的愚忠!”
  顾长安面色古井无波,尽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,可他又怎能后退半步。
  “动手吧。”
  听到冷静的三个字,扶殇一步步踏向城门,手中桃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瓣瓣绽放,一瓣两瓣缓缓伸展,枝桠赫然挂着几滴露珠。
  铮!
  无端煞气袭来,猩红宛若血液灼烧的木剑飙射而出,带着直取头颅的气势。
  “回去。”
  扶殇闲庭信步,伸出食指,不等血剑近身一丈,就弹飞出去。
  “铛!”
  清脆的反震音,剑刃嵌进望楼城墙,渗出血液在砖石流淌。
  顾长安眯了眯眸,黑发随风漫舞,左手猛拍墙壁,血剑以不紧不慢的速度飙血,血液化成剑网,朝着城外覆盖而下。
  这是血红天地,血珠如蛛网密集般坠落,每一滴都能灼焚。
  扶殇笑了,他敬佩顾长安的精神,不代表能容忍对方班门弄斧。
  剑不是这样的。
  他背着一只手,宽敞袍子如戏伶抖水袖,行云流水,桃花枝与剑气血网始终保持三尺间距,不远一尺不近一毫。
  突兀!
  一片桃瓣迅速枯萎,与此同时拍烂了血剑所绽放出来的浓烈煞气,煞气四散炸开,哪怕让扶殇双鬓发丝肆意吹拂。
  他也只是缓缓伸手,竟以掌心推在了血剑剑尖,五指成钩,攥紧血剑,冷声道:
  “我在新世界里,你却还活在旧世界,迷惘且无知!”
  砰!
  随手将血剑丢回城墙,恰恰好好落在顾长安身前。
  这是一场天差地别的对决,后者沉默很久,肩骨里的火种嗡嗡作响。
  杀手锏会赢吗?
  他不知道。
  今夜混沌暗夜那一丝朦胧的曙光,怕是要灭了。
  两位女子冷眼旁观着这场一边倒的较量,本就在意料之中。
  师兄能独身迎战三千悍卒吗?
  不能。
  这或许是顾长安与生俱来的天赋。
  但此时此刻,在单独较量中,顾长安犹如困兽犹斗。
  正如师兄所言,现在是新世界!!
  圣城深渊是天道眷顾的世界中心,一切都颠覆了,借天地之力才是武学基础。
  而顾长安还在旧世界里不甘挣扎,帝国给他叩开大门的机会,他却要为大势已去的旧王朝殉葬。
  可悲的末路英雄。
  “拿酒。”扶殇盯着望楼,话却是对师妹说,他面容恬淡:
  “此来杀你无关恩仇,各为其主罢了。”
  “折兰裁决者说伱是旧王朝的殉葬品,我却认为你是自身信念的殉道者。”
  两坛酒抛了过来,其中一坛丢进望楼。
  顾长安持血剑稳稳接住,眸光寡凉淡薄,扭头环顾着寂静的龟兹城,似乎想多看几眼。
  “敬你。”
  大抵江湖人杰都有古典浪漫情怀,扶殇御枝拔地而起,悬停在半空,这是他的极限,但也触手可及城头的纛旗。
  顾长安眸光凝滞。
  脑海里陡然绽响惊雷,敏锐捕捉到对方点地而起的气机,细致到无形力量的运转。
  他屠杀过数不清的敌寇,可从未遇过如眼前人这般恐怖的悬空。
  浅薄的知识让他愚钝,没人教导让他迷茫。
  可这一刻,他看穿了新世界。
  以前守城只能依靠体内火种,却忽视了己身的能力。
  原来我也会!
  见他一动不动,扶殇淡淡道:
  “你在等什么。”
  顾长安平静回答:
  “等风来。”
  忽而狂风大作,席卷黑夜孤城,仿佛十万里沙漠的风暴悉数聚集于此,漫天黄沙笼罩天地。
  顾长安巍然矗立,学着对方流转气机的方式,他的视线里似乎出现彩色斑斓的门户,模糊又恢宏,转瞬而逝的刹那,如地狱般的深渊画面在识海里闪烁。
  过往十余年积蕴的信念,一次次绝望过后的勇气,独自在黑暗彷徨的孤独,手刃无数敌寇磨砺出来的煞气。
  一切的一切在此刻尽数爆发,化作汹涌内力。
  突如其来的风暴异景,让两个女子面面相觑,扶殇仍旧气定神闲,手中那坛酒不曾晃荡。
  “煌煌青史会遗忘你,但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,我总会想起你顾长安。”
  小抿一口酒后,扶殇指尖的桃枝动了动,一朵朵桃花盛开,像世间最恐怖绝伦的剑雨,美丽又危险。
  面对即将到来的堙灭,顾长安平静的像一具僵硬雕塑,只是将血剑洞穿肩骨,每寸肌肤传来的疼痛让他有兴奋的快感。
  这种快感证明这座孤城能守住,死神的镰刀今晚落不到他颈上。
  拔出血剑的瞬间。
  轰隆隆!!
  自顾长安圆心以外数丈,就是一座人间炼狱,到处是弥漫的血雾,手持纛旗仿佛能斩掉阎王!
  相比上一次摧毁火种,这一次有了内力加持,空中血雾竟呈条条溪流。
  武服少女圆睁的瞳孔恍如惊鸟,她骇然盯着一旁的深渊,黄土在裂开,深渊在扩张。
  “斩!”
  扶殇神情冷冽,指尖桃花枝飞进血雾,他惊讶地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,不相信这一刻自己竟然开始软弱畏惧。
  “我愿在旧世界沉沦。”
  顾长安勉强撑起身子不摇晃,注视着滔天血雾笼罩桃花枝。
  血剑犹如新生,猩红再度深刻两三分,气势如虹,越过桃花枝悍然穿透紫袍剑客。
  扶殇在半空一个急扭身,可身体却直直坠落黄土,他盯着自己胸口血窟窿,像极了一朵灼灼绽放的红色牡丹。
  “大师兄!!”
  两個女子面色苍白,歇斯底里的嘶喊,冷酷师妹持剑飞奔而来。
  扶殇仰望苍穹,牵动嘴角艰难地笑了笑。
  为何一切如此仓猝就发生了,却又如此仓猝就结束了?
  在这个死寂炎热的夜晚,在这个黄沙覆盖的沙漠之中,他竟会走到他人生的最后一步。
  一剑毁灭他的所有。
  太痛了。
  顾长安坐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打开那坛酒,酒香醇厚,浅尝一口低沉道:
  “这座孤城就是我的命,抱歉。”
  冷酷女子搀扶师兄,通红的眼眶杀机炽热,却被扶殇抬手按住,他苦笑道:
  “别让我死在敌国疆土,带我走吧。”
  “愿赌服输,江湖很公平。”
  浑身血肉焦黑,剑气搅碎五脏六腑,生机黯淡近乎奄奄一息。
  二女泪流不止,搀着师兄上马,一骑白马在沙漠奔袭,冷酷师妹好几次回头,怨毒悲恸的眸光死死盯住龟兹城。
  ……
  孤城恢复往日的寂静,除了城外深渊更宽阔,地上多了一株桃花枝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  顾长安咳嗽个不停,像是把肺个吐出来,白袍衣襟到处是黑血,破碎的火种又出现在肩骨位置。
  只是更小,这回是偏下一点。
  他还没有能力悬空,只能扶着城头踉踉跄跄走下去,将桃花枝小心翼翼栽在城外,希望来年桃花盛开。
  “羡慕白衣仗剑走江湖,可我更喜欢这座城。”
  “我还没死呢。”
  “我顾长安还没死!!”
  他朝着远方大喊,随即孤独躺在深渊旁边。
  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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